是心理培训知识付费课程还是一场“精神PUA”的骗局？这是姚丽（化名）等人和长沙范爱豆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范爱豆公司”）之间纠纷的一个关键点。2019年，来自武汉的姚丽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一项宣称免费的心理培训课程，宣传可以帮助改善亲子关系或者完成职业转型。
此时，姚丽正和许多中年女人一样，苦于处理不好与儿女的关系。本以为可以靠培训让家庭更美满，但伴随培训公司工作人员的“话术”，姚丽陷入了更深的漩涡……
近日，姚丽向记者透露，她加入范爱豆公司的免费营后，被引导报名了相关的中端课程，最后花了2万元报名了高端课程“猎鹰号”。但姚丽后来发现，所谓“猎鹰号”课程内容竟然是不断拉新人报名之前的免费营或者中端课程，而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
一些学员认为自身遭遇“精神PUA”，部分学员开始向相关部门举报并到法院起诉该公司，还在网上披露维权内容。涉事公司也在法院起诉学员侵犯公司名誉权。
5月14日，长沙范爱豆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否认了学员们的指控。
不过，记者注意到，长沙市岳麓区市场监管局近日公布了一份对范爱豆公司的处罚公告，认定该公司存在虚假宣传，包括主讲人头衔身份造假等内容。姚丽等人在深圳提起相关起诉也迎来了一审判决，法院判决范爱豆公司退还相关培训费用，驳回姚丽等人其他诉讼请求。
43岁的姚丽来自湖北武汉，2019年在一家公司担任审计工作。当年11月，她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一条关于免费心理培训的广告，广告上宣传该公司拥有专业的心理专家团队，可以帮助学员实现改善亲子关系以及完成职业转型等。
这个团队的主讲人为梁某玲，在其一些宣传资料中，其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导师，人本主义心理学新流派创始人，全国最大人本主义心理学社群领航人，国家生涯规划师，还是实践自由工作制度的CEO。目前，她的公司已经开了5家”。
一些宣传梁某玲的文章称，“36岁那年，和绝大多数的中年妇女一样，她也陷入巨大的中年危机里”“好在，她从小就有一项技能：行动能力极强，一旦立下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弃”“2016年2月，在她的召唤下，200位微胖界中年妇女代表，跟着她一起启动了‘100天马甲线训练营’”“下半年，又带着她的团队，开始运营社群项目——带领1000多位心理学小白通过线上全自学方式考国家心理咨询师，第一期通过率高达83.4%”“这个项目被估值1000万元予以投资。投资人说，没见过这么有精神影响力的社群”“把迷茫焦虑的宝妈，培养成了职业合伙人”。姚丽称，当时自己的儿子已经10岁，她感觉亲子关系没有处理好，同时想提升自身能力，便报名这个课程。
姚丽报名之后很快被拉入了一个微信群，到这里她发现，这个心理课程被称为“航线”，学员都被称为“船员”，主讲人梁某玲被称为“船长”。一进群她就感觉“非常温暖”，群里的“主班”很关心她的情况，并讲述了自己参加课程后的改变。免费营的学习内容主要是每天由负责的主班分享一段在知识服务平台小鹅通上发布的音频，“内容是一些心灵鸡汤”。然后每个学员需要打卡、写心得。
“我随便写了几句心得，对方就说我很优秀，潜质很大。”姚丽说，主班还介绍了一个名为“猎鹰号”的课程，称这是相关课程的“研究生院”，并引述自己学完相关课程的改变，担任主班也必须先报名“猎鹰号”。一名主班称，自己以前刚刚怀孕，老公出车祸身亡了，自己是怎么通过“船长”的平台走出来的。还有一名主班称，自己是广州某大型医院的护士长，学完相关课程后，自己改变很大，和孩子、老公的关系亲密了，和同事关系也融洽了，并晒出了自己的照片，这让姚丽很向往。
但如果要报名“猎鹰号”课程，必须完成两个为期三个月的中端课程，包括“个人成长机构师”“少儿成长教练”等，售价为4000多元。姚丽称，她后来报名了这两个课程，课程内容为几本心理学著作，每天主班会发一段几分钟的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的著作节选音频放在群里，然后学员自行讨论写感想，有时候就是看一部电影，然后分享感受。
姚丽称，在三个月的课程快结束时，主班不断地向她们推销“猎鹰号”课程，并称上了相关课程可以提升自己，还可以帮助他人，轻松实现“月入过万，年入百万”。但同时，因为机会难得，报名“猎鹰号”还需要提前提交申请、考核以及面试等。
其中考核的内容有一项需要将自己的亲朋好友拉到一个聊天群里，报名公司的免费课程。想报名“猎鹰号”的人之间还需要相互PK，如果业绩不好代表参加“猎鹰号”后没有带班的能力，可能被淘汰。“就感觉她营造了一个氛围，这是一个特别难得的机会，别人都进步了，我不进步就落后了。”姚丽称，自己缴纳了2万元参加了“猎鹰号”课程后，却没有看到有任何相关的课程，而自己被要求继续拉新人入群。
当时姚丽的孩子只能吃着外卖，看妈妈抱着手机电脑忙个不停，家里的争吵也越来越多。姚丽提供的诊断证明显示，2021年11月27日，她在华中科技大学协和深圳医院诊断出重度抑郁症。
同样来自武汉的杜欣（化名）比姚丽报名的时间稍早一些。杜欣称，最初是一个亲戚推荐她报名的，当时她已经做了两三年的全职主妇，又来到一个新的城市，还患有中度抑郁症。她禁不住亲戚的轮番劝说，花了100多元报名一个初级营，但之后没有参加学习。“但很快她们就联系到我，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相关课程，称学习很简单，只要每天打卡，简单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就可以了。”杜欣说。
不久后，杜欣也被推荐报名“猎鹰号”。为了不被淘汰，杜欣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在社群里，“像打了鸡血一样”。最后她发现，当初报名“猎鹰号”的人都通过了考核。
杜欣这时才知道，当时她入群时那些表现很活跃的“新学员”，是主班安排的，被称之为“鲶鱼”。从新学员到主班，成为一个不断拉人进群的循环。“维护这些群需要一天16个小时，将朋友圈的价值榨取干净。”杜欣称，当自己表示不愿意拉新人时，立即就被“督导”谈话，称“你在社会上混得那么差，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线上也混不好，线下也混不好，出路在哪里”。不久后又提出不用杜欣拉新人了，只让她在一个已经建好的群里，向参加免费群的学员兜售中端课程。
杜欣称，她因此高度怀疑自己，但坚持了一个礼拜后，实在无法忍受，就提出退费。当时她已报名“猎鹰号”45天，对方在扣除手续费等费用后，只退了约一半的费用。同样加入“猎鹰号”的姚丽则坚持了一年，但她表示，所谓“猎鹰号”课程从始至终都没有具体的课程内容，唯一上课的内容就是其他主班如何销售的“复盘”。
“我是来学心理学课程的，不是来做销售的，等于我交了2万元学费在这里帮他们当销售。”姚丽称，要正式成为主班，还要有一定业绩，就是说销售能力强的就可以教心理课程。姚丽在“猎鹰号”的一年时间里，一共只通过朋友圈售出了两个课程，拿到了900元的提成。
2020年8月，杜欣、姚丽来到了该公司办公地，当时梁某玲正在进行直播，到了提问环节，杜欣询问梁某玲退费问题，后梁某玲关掉了直播。双方一度发生言语冲突，杜欣称后来报了警，她们又前往辖区市场监管所举报该公司涉嫌传销。
此后，部分维权者先后两次前往长沙举报该公司涉嫌虚假宣传等。姚丽提供的证据显示，有多位维权者以被诈骗为由向辖区公安报案，多地公安局立案调查。
杜欣称，在后来的维权中她发现，该公司心理培训针对的是一些全职宝妈，还有一些抑郁症群体，整体特征是比较胆小，有的人长期与社会脱节，而整个营销过程就是一场“精神PUA”（精神控制），而“船长”梁某玲就是精神领袖，如果有人在学员群里质疑“船长”会被立马踢出群。
杜欣表示，很多全职宝妈本身就处于很焦虑的状态，把这个课程当作“救命稻草”，有一些人甚至通过刷信用卡、贷款报名“猎鹰号”，但上了课之后人的状态变得更糟糕。杜欣还指出，在对方公司宣传过程中，“船长”梁某玲的很多信息涉嫌造假。
公开资料显示，梁某玲为中国人民大学1997级经济信息管理本科、人力资源硕士，并从事猎头工作多年。“她一直干人力资源的工作，怎么通过了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考试，就说自己在心理学领域有多大建树，还是一个流派的创始人呢？”杜欣感到不解。
杜欣和一些维权者在网络平台持续发文举报梁某玲和长沙范爱豆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存在“精神传销”等“套路”。范爱豆公司的关联公司长沙乐择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乐择公司”）又在长沙岳麓区人民法院以侵犯名誉权为由将杜欣告上法庭。
2021年9月18日，岳麓区人民法院以杜欣举报所涉事项在多地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基于“先刑后民”的原则，驳回了乐择公司的起诉。乐择公司上诉后被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
2021年下半年，姚丽和杜欣在深圳市南山区法院以乐择公司的培训存在欺骗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姚丽请求判令退还培训费用，并赔偿食宿费、交通费、误工费、治疗费58492元及惩罚性赔偿55131元，合计13.2万元；音频播放平台赔偿食宿费、交通费、误工费共13.2万元。杜欣则请求判令退还相关培训费用，另外索赔39万元。
企查查信息显示，长沙范爱豆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3月，经营范围为互联网生产服务平台等，法定代表人为梁某玲，其有一家关联公司名为长沙乐择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向某，梁某玲持股40%。
5月12日，记者来到涉事公司所在地，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记者14日联系上乐择公司法定代表人向某。针对学员“精神传销”“虚假宣传”等指控，向某均予以否认，并称维权者为专职于网络维权的“黑产”，通过向各级部门举报给其施压。对于多地公安立案调查一事，向某称自己也是在打官司时才知道这一点，后来经过沟通，部分地方公安已经撤案。
向某称，杜某等人在网络发表抹黑其公司的言论后，其曾收到可以删除相关帖子的电话，并被索要60万元，但其未能提供证据证明这一点。对于维权者所称“猎鹰号”课程实则为“营销”这一说法，向某予以否认。向某称，在遭持续举报后，相关部门把公司查了个“底朝天”，如果有问题早就查出来了。对于网课“老带新”返利这一模式，向某在回应其他媒体时称，这是业内常见的商业模式。向某表示，主班每月基本收入2000至4000元，部分学员佣金远超学费，多则两三万元。
向某称，在遭持续举报后，相关心理培训课程业务已经停止。但维权者称，梁某玲的直播还在进行，培训方向转入了网红培训，直播带货，一些“猎鹰号”学员被要求参与直播PK。
向某回应称，范爱豆公司和乐择公司都是其负责的公司，梁某玲为该公司引进并打造的IP，并给予了股权激励，目前已经中止合作，对于其活动情况并不了解。
记者了解到，长沙有关部门对范爱豆公司进行调查后，未认定其涉嫌传销，但发现了一些其他违法问题。今年4月底，岳麓区市场监管局针对杜欣等人的举报作出了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
根据该决定书，2018年至2021年4月参加涉事公司课程的人数约为1.6万人次。经过调查，该公司存在多处虚假宣传的违法事项。
2018年7月28日，微信公众号“船员航海日志”发布的《船长在路上7月广州行记录》文中，宣称“梁某玲为国家生涯规划师、全球职业规划师”等内容，当事人无法提供相关证明材料证实其真实性。中国人事考试网职业资格证书查询验证范围，未有“国家生涯规划师、全球职业规划师”职业资格证书。
涉事公司公众号“船长梁某玲”发布的《中国抑郁症患者接近1亿、发病率高于韩国，系统学习心理学，学会与自己和亲友的情绪好好相处》等文章中，曾发布“2019年6月起，梁某玲被《半月谈》聘为教育发展智库专家”等内容，但《半月谈》杂志社复函称，没有成立“半月谈教育发展国策专家委员会”。“梁某玲被《半月谈》聘为教育发展智库专家”系虚假内容。
该公司发布的一些学员效果宣传中，也未能提供相关学员信息予以佐证。
岳麓区市场监管局决定责令该公司停止发布广告，在相应范围内消除影响，处罚款3万元。
根据记者掌握的判决书，杜欣和姚丽在深圳市南山区法院起诉该公司一案近日也迎来了判决。法院审理后认为，涉事培训公司课程存在一些夸大宣传的情形，原告并未从中获得其承诺的效果，因此应退还原告全部培训费。原告的其他诉讼请求无事实和法律依据，该院不予支持，予以驳回。
记者也在长沙市某区教育局出具的文件中看到，该局对于该公司利用教育系统家校共育活动的影视资料用于商业宣传，诱导消费者参与付费培训课程的活动不知情，将向梁某玲和其关联公司出具律师函，要求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已向市场监管部门举报其侵权行为，并向区公安局出函举报该公司涉嫌犯罪的线索。
杜欣事后告诉记者，她也注意到，在一些短视频平台，类似的以免费入群学习，实则使用同样手段吸引消费者进行课程学习的平台依旧大量存在，这也让她们觉得自己的维权更有了意义。
公开数据显示，我国知识付费用户规模由2015年的0.48亿人增长至2021年的4.77亿人，2021年市场规模675亿元，成为互联网经济蓝海。
艾媒咨询CEO兼首席分析师张毅表示，目前知识付费行业里存在一些乱象，如贩卖焦虑、夸大效果、过度营销、收费模式混乱，但消费者对付费知识、付费信息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支持着这个行业的发展。对于知识付费行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虚假宣传、不正当竞争、侵权等问题，互联网平台、监管部门应当介入，以依法监管助推知识付费平台健康发展。（曹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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